在面對歷史事實時,歷史小說家往往會跟史學研究者站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來解析史實。
當史學研究者竭盡所能,以其專業素養(從主觀視界到客觀研究方法學)試圖還原事實本身時,一個稱職的小說家卻會從史料中粹取屬於人性的那一部份,試圖將自己投射、還原到當時的時空背景,將那時那刻的人物鮮活起來,就好像是要對讀者們,親身訴說他們的故事一樣。
土爾扈特一書,其內容的呈現,可以說是上面論述的一個極佳範例。原作者藉著極為有限的史料,透過創造某些微渺小人物的面貌,來更加生動了歷史人物之間的糾葛,以及最後重構了這個民族所曾完成的偉大歷史事件 – 以更貼近你我生命體驗的方式,而不只是史家單調刻板的史實陳述。
在人類近代史中,單一民族的大規模、長距離遷移可說是極為少見。而像土爾扈特一族,自伏爾加河畔舉族東遷,跨越整個中亞腹地,經歷了長達三千英哩的路程回到故舊牧地,可說是再找不到類似的史例。
土爾扈特,是蒙古諸部之一,部族歷史可追溯至成吉思汗的年代。在元帝國崩解後,蒙古族也分裂為許多部族,在之後的數百年間,彼此或戰或和,或結盟相抗,又或相互兼併。做為蒙古族中,以驍勇善戰聞名的土爾扈特部,在綿延數百年的部族戰爭中終於感到厭倦,於西元 1632 年舉族離開故土,尋找一個沒有同族相殘的和平牧地,讓人民可以安穩地放牧度日。
他們最後到達了中亞草原的西緣,找到伏爾加河畔的肥美牧地,與俄羅斯帝國、哈薩克人相臨著定居了下來。
可悲的是,和平,似乎不是人類文化史的常態。雖然逃離了同族相殘的宿命悲劇,但是彼得大帝身後,日益擴張的的俄羅斯帝國,開始將目光放在廣大的中亞草原。透過帝國龐大的軍勢與政治壓迫,試圖將自立的土爾扈特汗國納入直接版圖。而旁鄰哈薩克人,念念不忘從前的蒙古帝國時代,那些蒙古征服者加在他們身上的恥辱與虐待。始終抱持著巨大的敵意,哈薩克人從來沒有放棄過討回歷史宿債的機會。
於是,本來可以安身立命的窩瓦河畔,經過了百多個年頭之後,慢慢地變成一個不再能和平生存的土地。難道只能屈辱地拋棄民族傳統與佛教信仰,在東正教沙皇的腳下臣服,像個奴隸般茍延殘喘地活下去?難道不能拋下歷史的仇恨,非要交相殘殺到一方永遠倒下為止?
土爾扈特的人民們,在呼喊著身為牧民的自由與尊嚴;土爾扈特的可汗與親王們,也不能坐視自己的人民淪為沙皇魚肉、自己的權柄被沙皇踐踏剝奪。
於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約五十萬(也有十七萬、二十萬到三十萬左右的說法)土爾扈特人為了在次尋找自由而無需血肉相搏的牧地,展開了旅途。不過與來時不同的是,沙皇的尊嚴,不容(自認為)臣民相棄。哥薩克騎兵的圍堵,鼓動哈薩克人的糾眾追殺,讓這次旅途,變成了一場更加險阻重重,艱難困苦的路程。
歷經八個月餘,三千餘英哩的拔涉,無數次與沙皇部隊、哈薩克人的大小戰鬥,土爾扈特人終於抵達一塊可以生養他們的地方,那就是當初離開的故土。在清帝國的康熙、乾隆兩帝用兵壓制之下,蒙古諸部不再大規模交戰,開始穩定共存。當初讓土爾扈特人不得不揮淚告別的故土,終於成為一塊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相較於俄羅斯沙皇咄咄逼人的宰制政策,清皇帝只求封賜藩屬的要求,無疑寬大了太多。
但是,只有不到一半的土爾扈特人生還故土。有更多的人凍死、餓死、戰死在這段漫長而折磨人心的路程上。做為一個小說家,WL 芮弗透過新人物的塑造、結合史料事實與史實人物,讓他們在作者的筆下,重新創造出一種活生生的交互牽動。一個個人物開始有了血肉,有了愛恨糾纏的感情,而天蒼野茫,渴望自由馳騁的蒙古牧民形象,也因此再度展現在讀者面前。
於是史實,不在是冰冷的陳述,而是已逝去的人們,在小說筆法下,再度甦醒過來,娓娓訴說他們在那個時代裡,那場偉大的遷移故事中,所經歷過的種種快樂與悲傷。
本書最讓人感到錯愕之處,是譯者將土爾扈特遷移緣由,看做是追尋回歸祖國的愛國情操體現。這樣的史觀解釋,多少讓人看了有點倒錯不知所謂。什麼祖國?是虛幻不存在的中國?當時清帝國?還是已然化為歷史煙塵的蒙古帝國?
催使土爾扈特人離鄉背景的緣由,是對自由與和平度日的小民渴望,讓他們放下百年基業,重回故土的原動力,也是同一個原因。用偏離史實背景的愛國主義來著文解釋土爾扈特族人的旅程,未免是對於他們自由意志的一種褻瀆。
所幸,雖然史觀完全迥異於原作者,但是本書譯者還是忠實而流暢地翻譯了原作者所要描繪的故事。讀者要如何去思考、體會土爾扈特人民的意志,最終還是要回歸到原文章所帶來的閱讀體驗。
不過對我而言,靜靜地躺在沙發上,與似虛若實,卻又歷歷在目的人物一起經歷這場浩大而艱苦卓絕的旅途,實是難得的閱讀經驗。歷史的分辨與評價,就讓史家們去爭論吧。在我心中留下的痕跡,只有那些在馬背上,為了自己身為牧民的自由與驕傲、以及守護親人、朋友,奔馳奮鬥的土爾扈特人形象罷了。
文末注:
土爾扈特一書,中譯本由和平圖書公司出版,原作 WL 芮弗,譯者王嘉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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