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季剛過完,我又被邀請列席這一次的生態控制諮詢會議。明明就知道我是不受歡迎的人物,每年都會在會議上講些讓官兒們不高興的話,為什麼每次卻又要找我來呢?真是想不通。
不過有機會講出心裡話,讓那些官爺不爽一下,也是好的。
推開沉重的木門,我在會議桌上找到自己的名牌,坐了下來。
一如往常,亢長的會報拖了好幾個鐘頭。結論是,在上一次「緊急生態控制措施」執行後,南森林省的生態穩定已經維持了三年之久。
但是今年,所有的報告顯示,一些具破壞生態穩定性的野生動物,又有過度繁殖的跡象。
監控執行單位洋洋灑灑的兩百頁報告書,結論是,再次執行「緊急生態控制措施」。
也就是說,對這些野生動物執行撲殺。
每年,每年我都在會議上盡力阻止這樣的決策。
「某些野生動物的過度繁殖,難到不是我們自己破壞自然環境帶來的結果?」
「為什麼我們犯的錯,要這些野生動物,用自己的性命來償還?」
忘了多少年,我總是這樣大聲疾呼著,卻不知不覺,讓自己變成這個領域裡的討厭鬼。
如果是我們在剝奪生態資源的同時,破壞了生態的平衡,那我們應該要檢討的是自己的行為,而不是在讓生態失衡之後,再治標不治本地,藉著「控制」,或說穿了,「屠殺」那些生育過度的生命,來維持虛假的平衡。
不去解決問題的源頭,終究有一天,會導致災難性的後果呀!
為什麼就要這麼短視、這麼鴕鳥心態、逃避現實呢?過去自然歷史上,許多主宰地球的優勢物種,就因為類似的錯誤,而導致大規模的滅絕。難道我們就沒有辦法從中間學到些什麼嗎?
就像過去一樣,我還是在會議上遞出了一份詳盡的研究大綱,說明應該以完整的調查研究來分析特定物種野生動物的過度繁殖現象,找出失去平衡的原始因素,再設計適當的調整與因應政策,而不是粗糙地以撲殺來解決問題。
雖然我很懷疑,到底有誰會仔細閱讀我提出的研究文件。
於是,再一次地,我在監控執行單位做完簡報,建議採取「控制措施」後,堅決地發言表示我的立場,希望決策官員否決這項提案,並考慮以更完整的生態調查,找出原因再做因應。
主席一臉無奈地聽完我的陳述,有點尷尬的笑笑,我想他也知道,這次會議必然的結果是什麼。
我的出席,不過是表示這樣的決策會議,是有容納異見的雅量罷了。
長桌的另一頭,坐的是我同學多年,當年在學校一起攻讀生態學博士學位的老同學,我都管牠叫「短鬚」。
如今,牠已經在官場站穩腳步,在現場,他是最高官方代表,也有權左右今天的決策方向。
我很明白牠的處境,即使爬到今天的官位,說實在,短鬚也沒有多少權限可以左右整個政府與公眾的看法。就算牠心裡支持我的看法,也沒有太大的能力,可以改變愚昧的現實。
奇怪的是,牠今天瞄過來的眼光有點怪異,意味深長地讓人摸不著頭腦。
終於,會議走到了結論。該是短鬚拍板定案的時候了。
短鬚清了清喉嚨,以明亮的嗓音宣布:
「從監管單位的報告書來看,南森林省特定野生動物的數量的確有所增長,但是否到達令人憂慮的標準,恐怕還有待商榷。」
老實說,我蠻意外短鬚會這樣說的,難道官方立場近來有所改變了嗎?
「隨著這幾年來動物福利與基本生存觀念的改善,我們應該開始從不同角度來檢討過去維持生態平衡的手段,是否正確。」
「因此,本席決定……」
這個時候,我的表情一定很好笑。這樣的結果太出人意料了。多年來跟官爺們孤軍奮戰,終於有成果了嗎?
「碰」的一聲,厚重的木門又被打開,一個事務官急急忙忙地把一份文件交給監管單位的主管。
監管單位才瞄了一眼,馬上臉現驚恐之情,匆匆地繞過長桌,把文件遞给短鬚。
我驚訝地望著短鬚,發現牠的臉上露出難得的凝重臉色。
「咳…」短鬚又清了清喉嚨,有點無奈地聳聳肩,眼神卻刻意略過我這邊,繼續他的宣布。
「新的調查報告指出,這些野生動物被發現開始有相當危險的行為,具體來說…就是國家生態管理法中,第三十二條所描述的緊急狀況。」
「所以本席決定,立即啟動緊急控制措施,監管單位與南森林省行政單位必需馬上動員執行相關決策,必要時可申請國家支援。」
牠嘆了口氣,收拾眼前的宗卷,這代表著會議結束的意思。
我驚愕的說不出話來,因為我很明白,國家生態管理法中所謂的第三十二條,描述的是什麼狀況。
今年是沒機會了。一想到那些註定要無辜喪失的生命,我忍不住深深的嘆口氣,收收自己的東西,緩慢地踏著沉重的步伐,跟在其它人背後,走出會議室。
走出會議室沒多遠,背後突然被拍了一下。
原來是短鬚。
「真抱歉,今年本來打算通過你的研究案的。」短鬚抱著歉意對我說。
我無力地笑了笑。短鬚已經夠幫我了,不然我的案子不可能有任何機會通過的。
「只能說運氣不好呀!他們又開始玩火了。」我說。
「是呀!三十七年前的情況真是太慘了,南森林省三分之一的森林都燒掉了,生命財產損失不可計數。」短鬚說,「這次無論如何一定要避免同樣的狀況發生。」
「是呀。」我低下頭,喃喃地答道。
「真悲哀。想想千萬年以前,他們主宰了地球生態圈,最後因為自己的傲慢與愚昧,淪落到今天這個局面。」我搖搖頭,「我們今天是如此繁盛,如此自視甚高,掌握著整個地球,但是我們真的不會步上他們的後塵嗎?」
「我們究竟何德何能,自以為可以操弄生態圈的一切,自以為可以宰制其它的生命,剝奪他們的存在,只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
短鬚聳聳間,不置可否的搖搖頭上那兩根短的可笑的幾丁質長鬚。
突然間,牠正面對著我說,「你知道嗎,你的問題,已經超過了生命本質太多。」
「這個星球上的所有生命,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只要一有壓倒其它生命的機會,無不竭盡所能地掠奪、壓榨,直到沒有任何抵抗為止。」他接著說,「任何一個物種,一旦站上弱肉強食的頂端,會聰明到犧牲自己的優勢,只為保持自然界的平衡嗎?」
「以前搞到自己大滅絕的物種不夠聰明,難道我們就夠聰明,可以逃過這個殘酷的欲望輪迴嗎?」
我第一次發現,短鬚的眼神可以這麼悲傷。
「唉,這真不是困限在生命之中的我們,可以超脫、解決的問題呀!」短鬚感慨地下了結論。
「算了,去喝一杯吧!我請你。」我拍拍短鬚的背,把牠往酒吧的方向拖去。「等我們喝多了,或許就有眼力可以看穿這個問題囉!」
我倆勾肩搭背地走了出去,卻都沒有發現一張檔案紙從短鬚手上的文件滑落出來,掉在走道上面。
那是最後送來的監管單位報告書中,最關鍵的一張紙,上面印著清晰的彩色圖片。
那是幾十隻光溜溜沒多少毛髮的直立靈長類動物,圍繞著一壘篝火,其中幾隻手中還拿著冒火光的樹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